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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国西雅图中文电台《艺术人生》和谷散文《临窗偶记》伊兰诵读
西雅图中文电台(Chinese Radio Seattle)【艺术人生】邀您美文共享,清凉一夏。本期内容《临窗偶记》《避暑小品》《雪窗小品》《采风记忆》,作者和谷。欢迎收听!
歌唱着是美丽的
有个落雪的傍晚,屋子里很冷清。突然听见有谁在楼下唱歌,并有钢琴伴奏,我的四周也仿佛优美动听起来。歌手和钢琴手并非行家,完全出自一种娱乐形式。我想,我是被那首熟悉的歌所感动的。
“蓝蓝的天上白云飘,白云下面马儿跑。”我在乡下小学的课堂上唱过这支歌。稚嫩的心灵,唱出的清甜的音色。耳边这歌声,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唱的,舒展而有气度,是从结实的胸腔里发出来的。此刻,我的心境似乎置身于歌里的情景中了。
在深圳西丽湖作家之家,我听过一位七十有六的老作家唱:“长亭外,古道边,夕阳山外山。”苍老而凝重,伴以些许的哀伤,使得全场激动,一人唱百人和,歌唱者已是泪流满面了。从他,我似乎“看到了那在入海处逐渐宏伟地扩大并展开的河口”。我每看见他的大名或与人提及他,就想到他唱的歌,那几乎是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。
我不大会唱歌,亦不大懂得唱歌,却喜听别人唱歌。在大型音乐会上目睹歌星的演唱,或是在小餐馆听女孩子哼流行小曲,都有一种惬意之感。在卡拉OK,或是在郊野的小河边,歌声总是令人神往,令人销魂。打开音响或电视机,在需要寻找娱乐时总选择歌声。生活,事业和爱情,在歌里流淌成一条多彩的河,也是一种天籁之音,融化着你的情绪,牵引着你的心境,领略升华了的人生形态。热爱生命、生命就在歌声里湍飞。
我看到女孩子们抄得极整洁的歌本,很是羡慕。我在年轻时候,也摆弄过这玩意,抄了几大本歌曲。大学毕业后,我还竟然把自己推荐给家乡小学的老师,吹奏着口琴,为孩子们教过“蓝蓝的天上飘着彩云,我们的心中多么欢乐”的歌,我是企图找回那蓝天白云吗?蓝天就在头顶,白云悠悠如梦。有人说,工作着是美丽的。这话挺好,我想借用来作这篇小文章的题目:歌唱着是美丽的。
秋天的背这个时节,人们的衣着开始臃肿起来,山野却逐日变得精练,葱茏的树木瘦了,黄的红的叶子在凋敝中渐次飘落。麦苗干净而鲜活地长起来,早晚便噙着晶莹的露水,闪亮发光。在山原上,唯有那些黄黄的柿子还滞留在秋天的背上,将艳秋的情调持续到霜降的日子。
秋天的背,如同家乡人的生活重负,也该歇一歇,舒心地喘一口气。卸柿子这话儿,常是抽空做的,迟卸几天不怕它熟落。老年人总催促年轻人,快把柿子卸了,该收的都收回来,心就安了。柿子长了一季,不容易,让鸟儿还有娃们糟蹋了就伤天理了。如今不全凭土地吃饭的家乡人,秋后以至于冬天也空闲不了多少,地里没活儿了,得忙于盖房箍窑,赶脚送炭,再说煤窑上的差事是不分季节的。顾不上卸柿子,顾不上收获,是因为还忙于土地之外的耕耘播种。
记得小时候在乡下,柿子很贵重。卸下来之后数个儿分得几百成千,用担笼挑回来,有把的挂起来,没把的棚起来。烂的可以削了做柿饼,皮也不扔掉,再烂的可以沤醋。到年节,担到市里,最贵时两个卖一毛钱,自家常舍不得吃。如今柿子分到家户,显得多了,就用小拖拉机拉,堆在那里随捡随吃。挂起来的怕麻烦,干脆几十块钱批发给精细人去储藏,免得烂掉,再说这二年老鼠又多,柿子是不好存放的。也有没力气下煤窑又弄不到钱的人,依旧看重于柿子的价值。
那天后晌,我和弟弟们去凹里卸柿子。天气暖暖的,倚在树杈上,伸缩着夹杆,在红叶间采撷着金黄的果实,心情似乎异常灿烂。择一个熟透了的柿子,咬上一口,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此更味美的佳果了。多年没有这样身临其境,实在遗憾。
在柿树的背上,会感到秋天的馈赠。栽植这些老柿树的先人已经化作黄土,柿树却如此般一年一度秋色。这是苍茫而不老的秋魂。
清水写成的名字
在我静默的时候,时常从书架上抽出柳青的《创业史》,随意翻翻,然后珍重地放回去。不是想重读一遍,而似乎属于与智者的相握和情感的交流,体味它沉甸甸的分量。大学时代,曾如饥似渴地读过这部教材,被它深深地感动过。之后再回味它,得到的是久长而丰富的沉思。
那是霏霏的清明雨,在神禾原上的柳青墓地,我承受过那郑重的哀思,并在黄土中栽植了几株柏树苗,期望它陪伴墓中人的灵魂生长。扫墓的人群中有他的同辈和后来者,有作家、干部、农民,也有小学生。他的子女被拥簇在零乱而庄严的人群之中。他的坟茔与庄稼人的坟茔为伍。
在此前后,我曾寻访柳青在皇甫村留下的踪迹。他住过的庙舍已不复存在,村子里依然人声可闻,鸡鸣犬吠,五谷在生长,滈河在流淌。我踏入梁生宝的原型人物王家斌的屋舍,坐在他牛棚里的热炕上,为老人递上烟,叙谈往事。我在日暮中走过田埂,走过麦秸垛,走过小桥,走过浇地的水渠旁。甚至试图在草木间的阳光与露珠里捕捉一种氛围,捕捉曾使我感动的语言文字。后来,听说王家斌去世了,并听说他的忌日恰好同于柳青,这巧合也确实令人慨叹。
然而泥土是不老的,如同千年的神禾原。神禾原收获过硕大的谷穗,名曰神禾,毕竟是一个传说。神禾原上有柳青墓,这是事实。他的《创业史》,连同他的《种谷记》《铜墙铁壁》一起常被人们所提起。他慨叹过“创业难……”,而他自己的创业尤难。我听过他的录音报告,说“六十年一个单元”,说“文学是愚人的事业”。我没看见过他,我以为我看见过他。知道他常居乡里,知道他的《创业史》未终卷。
在常宁宫小住时,每路过他的墓地,我都要踏入他的庭院去拜望他的灵魂,以为是一种诗意的享受。我望着墓碑,默念起英国诗人约翰·济慈的诗句:“这里躺着的死者,名字用清水写成。”
《陕西日报》1991年9月30日避暑小品
草 径
我所客居的古屋旁,有一块呈自然生态的空间。杂草与树丛以疯野的生命现象,证明那里已经属于一处被人类遗忘的角落。
可是,就在那块野生地上,夏日雨后的阳光最好。阳光是绿的,黄的,青的。草野便是阳光的色调。抑或说,阳光对它们已不是一种赐予,而是它们自身在生长着阳光,在放射着阳光。
真诱惑人!且有几级未被野草完全遮盖的水泥台阶,可以使你走到那片世界里去。
却原来这是一条能够通往另一幢古屋的小径,一条绣满了柔草的小径。只是没有谁打从这儿走过。至少一个夏天没人将脚印留在这儿了。但它又绝非一处处女地,只是人的足迹已被草根所穿透而贮存于土壤中了。从这块土地的深层发掘出这种现象,在外观上也不难推测到。
我疑虑于我的发现。平日从这幢古屋到另一幢古屋去,为何总要沿着砖铺的小路,折一个马蹄形的大弯呢?
直的道路是存在的,是因为我与它彼此还未相识。
生长着的草径,又使我不忍心去践踏了它的美丽。
蓝鸽子
土崖上,有蓝色的团块的骚动。我是老远看见了闪亮的翅膀滑向这里,而追寻来的。走过崖顶好远了,才发现这骚动于土崖上的蓝鸽子。
崖顶上有树丛,崖底是草坡,绿色中显出这一段陡崖的土黄色。接近正午的太阳,烘得那湿湿的土崖蒸发着温热的水汽。
在这般氛围里,几只鸽子,不,是几对鸽子在静静地骚动。它们没有要飞翔的意思,一任在那里嬉戏。
我走回几步,站在崖顶的树丛后面,透过缝隙俯视着这些蓝鸽子。又顺手捡起一块石子,丢下去,想惊飞它们,好观察其飞翔的姿态。不料,蓝鸽子们毫不警觉。
蓝鸽子们在做爱。那是阳光下蓝色的爱。
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,自责刚才的多事,为何要去打扰它们的美好呢?但蓝鸽子们竟无视于飞来的石子,不畏损害,忘情地以至是麻木地进行着它们的工作。
爱是忘我的。我想。
螳螂的遭遇草丛里,一只螳螂在蹦蹦跳跳。它是猛地撑一下长长的折线形后腿,向前弹动的。
它突然感到被一只铺天盖地而来的巨手所扼住。
这是一只三岁小孩的小小的手。
螳螂被放开时,感到了弹跳的痛楚。它失落了绿的草地,被小孩控制着,在滚烫的水泥路面上蹦着。小孩也趴在地上,双手落地,蹬着双腿,学着螳螂的样儿前行。小孩又抄起
一节草枝当鞭,“驾驾”地驰骋起他的马儿来。
玩腻了。螳螂被丢进旁边的小鱼池。小孩想看鱼儿怎么吞食这小生命。
螳螂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吓跑小鱼的。它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来到了一处光滑的地面。试了试后腿,划动了,却跳不起来,像蛙那么伏在水面上游泳。一会儿,竟游到了岸边。
小孩知道,它无论如何是爬不上一尺多高的池沿的。
螳螂猛地再猛地蹬着长长的折线后腿,只是一次重似一次地用头撞在池沿上。它不明白这个世界。它消耗着自己的体力,蛮以为可以通过拼搏而杀出条生路,而事实上,等待它的只有死亡。可悲的是它不晓得这个事实。
对于小孩来说,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游戏而已。
空 寂
我顺着台阶走。我想,有台阶,总可以通往一个去处的。这便顺着台阶一直走下去。
在台阶的尽头,稍一拧身,就看见了一个被荒芜了的窑院。崖势不高,窑洞是用砖箍过,粉刷得很白净的。门和窗不见了,留有残缺的门墙,窑内自然空空荡荡。
先是看见一孔窑洞,后又可窥见另一孔,也许还有一孔,全被茂密的洋槐树枝叶遮严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人们把这块地方还原给了自然,现在是不易插进一只脚而与窑洞亲近了。
我深深地感到窑洞的寂寞。
这是谁造的住舍呢?它曾经收留过谁的客心与孤旅呢?它的主人是怎样离它而去他方的呢?它至今还在谁的梦忆里不时复现呢?
“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”。伴随着厮守着这寂寞窑洞的是那些失落了的灵魂。生命从这里流过,河床上长满了荒草。
空寂的窑院,这窑洞的眸子没有闭上。
也许有一天,又有谁来到这里,铲除杂草,升起炊烟,将这里作为栖息地了。
这儿是僻背一些,但风水极妙。临水面山,目极百里,居于千仞崖上,与尘世有地理上的超脱和俯势。倘若选择弄竹采菊以延年的佳境,这儿就挺合君意。
青苔旁的白发从离宫邻近的村子走过,村人投来关注的目光。我没注意这些目光的内容,也许好奇,也许疑惑,也许羡慕或嫉恨。如此而已。
我却被一个奇异的镜头所感触,心口掠过一阵剧烈的悸动。
就在距我很近的路边,有一堵半人高的院墙,墙头绣满鲜活的青苔,青苔旁探出一位白发老妪的头颅来。在雨后的斜阳里,一缕暮时的阳光恰好照在青苔与白发之间,美丽得楚楚可人。
噢,青苔上还有晶莹的水珠!
墙内的窑院很破旧,院墙也趋于坍塌。唯独这青苔与白发显亮得透出美丽的色调来。
也许,白发人在做新娘子的时候就常探头于这处墙头,年华已完全化为一片青苔了。墙老了,人的记忆已经生出了苔藓。
她的目光是平和的,坦诚的。那丝丝缕缕的银白色的头发,也那么洁净而慈爱。
我想起了我白发苍苍的祖母。我们的母亲,我们古老的热土啊!
那青色的与白色的反差,那斜阳余晖,实在叫人眷恋不已。
《中国作家》1989年第1期成熟的情书
一位七旬老人,择得这儿的一幢古屋住着,安度晚年的时光。一个个太阳从东窗走进来,又从西窗走出去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他没有等候生命的终结,尽管生命的终结在忠实地等候着他。
他有殷殷的等候,那便是一封封情书,遥远的地方隔三岔五地飞抵这僻静的古屋。对方所期待的情书,又从这里放飞,去安慰另一颗焦渴的心。
彼此都是古稀之年的人了,年龄相加早已超过了一个世纪。而爱是不会老化的,在他们来说依然是四五十年前的潇洒和风流。
只是,情书成熟了。熟得像血的颜色。
青果也是可人的,但瓜熟蒂落时候的果实更为贵重。千山相阻的人儿,为了一个爱字而交付了大半生的时光。尽管在这漫长的岁月,仅是匆匆地见过几面,也许至死也不能结为名义上的夫妻。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,彼此的眷恋则愈加迫切。
他一生从过武,从过文,名气曾赫然一时,也有过牢狱之苦……唯独这情书还没有交付完,鸿雁在隐秘处飞翔着。该办一下属于自身的事情了。
每天,他都走很远路去等待邮递员的到来,常常是落空的。可他相信很快会有信来。他疲惫了,需要另一根拐杖。
残忍的琴声朋友告诉我,他听不得钢琴声。
还有听不得琴声的人吗?那琴声多么柔美,多么悠扬,或多么深沉、忧郁!给人以休憩、愉悦和享受。
可琴声于他是残忍的。
那个落雪的夜晚,他被人关在屋子里,施以皮鞭木棒,逼迫他供认什么。因为害怕鞭打声传出屋外,便有女演员弹起钢琴,以遮外人耳目。屋外,白雪覆盖了夜的世界。
那间屋子是琴房。弹琴的女人很美丽。
他的几根肋骨被美丽女人的柔软的手指叩断了。
从此他听不得琴声,尤其在静静的夜里。
蚂蚁的圈小孩捉住一只黑蚂蚁,逗它让它咬钳子。待黑蚂蚁咬着小手的时候,他“哎哟”一声,轻轻地拔掉它的一根触须,放开了。
蚂蚁便转开圈来。无休止地去画一个个圆,直至饿死累死。
蚂蚁在无意识地奋争,却失去了生命的自由。它着了魔似的骚动,已经不能自控了。
小孩看见过影片上的非洲蚂蚁如何将一个人变为枯骸,他恨这类黑蚂蚁。他说它是害虫,咬人。是他逗它咬过之后,才觉得有理由对它采取这种慢性自杀的刑法。
遗憾的是蚂蚁至死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即使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?
叶包虫午后,我散着步的时候,脸上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。我站住了,眼前在晃动着一片蜷缩着的小树叶。它打着旋,不肯落到地上去。
原来这树叶里住了一只小虫子。它对着天空间的阳光,仰着猩红的躯体,舞弄着毛茸茸的爪子,将它的小屋摇得飞转。
好一个天使!如同摇篮中的娇女,如同跳伞的少女,优哉游哉极了。一条垂直的银闪闪的丝线,从高大的梧桐树枝上牵下来。我想象,它这小躯体里一定有一大盘白丝线,放着生命的风筝。
叶包虫,却极会保护自己。我只是吹了口气,它便缩进小叶片的屋子里去了。稍时工夫,它见没了动静,又出了屋子,躺在门口晒太阳。
那仰着的姿势,似乎是在自我欣赏那条垂直的生活之路。那条路,是它用自己的汁液铺就的。
真实,叶包虫的路是一团乱麻。也不那么垂直,更不那么自由自在。
我不愿再打扰它的生活,侧了一下身子,继续散步。
《散文选刊》1989年第1期雪窗小品绒 仙
羽状叶子,黄绿色花萼,有粉红色的花丝,结扁平的荚果。乡人叫它绒仙树。
在我走过的广袤的黄土山原间,所见的此类树种是唯一的。不知道它是怎么种植在故园旧庄院里的,生长了数十年,后来没了踪影。
那旧庄院里住过一双老人,是我的曾祖辈,位十一,我简称叫“一老爷”“一老婆”。绒仙树掩遮着一孔土窑洞和旁边的单间厦子,窑厦内外洁净得如同那棵树。就连家里养的鸡也比别家的爱干净,不必说主人的穿戴摆设了。一生无子,有一女却远嫁,二老厮守着过晚年。一老爷农活做得细,且断文识字,喜好读古书,一副赋闲旧文人的调儿。一老婆人也灵巧,是剪窗花刺绣的好手。日子过得中等偏上,与邻友善,做事慎重,处世淡泊,气质上别于通常的庄稼人。
一老爷在七十三的门槛上没过去。一日晌午到沟畔斫柴,闪进窟窿里,跌个倒栽葱,死了。没过一百天,一老婆也随后去了。乡人说,二老相依为伴多年,留一人在世上是耐活不了的。
我是想,一老婆嫁到这土窑院时有没有那棵绒仙树,那花丝粉红粉红的,多美妙。至今乡人说起来,总从环境上把二老与绒仙树联系在一起。
后来我在城里看见了记忆中的绒仙,极像,别人却叫它马樱花或者合欢。
梅 李梅李在故园也甚为稀少。门前硷畔上一棵梅李,无论主人如何提防,总是不到皮儿黄就被偷摘完了。当早春之后那一团白花开败时,孩儿们就似乎闻到了它那酸酸的诱惑,不等长到指头脸儿大就要尝鲜了。谁要在绿叶的珍藏里寻到最后成熟的梅李,就实在是好运气。
那青果是很涩的。孩儿们摘了它,悄悄埋在谷糠里,十数八天,即黄亮亮的,可以尝到酸却香醇的味道了。梅李纤维较粗,核大,孩儿们喜欢种下核长成树结出果来,却如同游戏。大人戏说,桃饱杏伤人,梅李子树下埋死人。是说此果如同禁果,但谁都会背这句乡谚,梅李始终未有成熟的时候。
记得树皮极粗糙,老干上苔斑累累,一副佝偻的样子,乡人说它耐老,怕有百岁高龄了。前些时间回故里,梅李树已不复存在。
白 杨乡人没有植杨树的习惯,尤其房前屋后是不栽这种树的。人叫它“鬼拍手”,嫌在夜深人静时树叶哗啦啦的响动声,不吉祥。
门前沟里有两棵钻天杨,不知是野生还是人工栽植的,许是风或鸟类的所为吧。它植根谷底,似要与沟畔的山崖比试高低,一任笔直向上,疯长得与沟沿平了。小时候,我喜欢去看它的丰姿,以为很美。
就在我离开故园那一年,我执意弄来十棵杨树苗,栽在旧庄院的门前,结果活了两棵。我每回去一趟,它便高了几尺。二十年过去了,它已赶上记忆中的沟底的杨树那么高那么粗了。我爱这风景。它比起桐树、古槐、椿树,有它不同的品质。站在这白杨树下,我又想起那三个恐惧人的字眼:“鬼拍手。”我是觉得流光如逝的无奈,“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”当珍重岁月,珍重生活才是。
附记:
时值初冬,窗外大雪纷纷。凭窗可见公园里的枫杨已飘落黄叶,枝杈上落着一层雪白。偶忆故园草木,随笔记之。
《羊城晚报》1991年3月20日采风记忆
我的案头有一册油印的《陕南民歌》,是采录整理者勉行同志送的。我喜爱这些山野风情的速记,一种泥土的芳馨令人醺然。而萦绕于心境的,却是关于采集者与其中一位演唱者的故事,一首心与心碰撞出的歌。
这是陕南山中的一间茅屋,头缠包头的歌手在引颈高唱。悠扬的旋律飞出门去,回环于空谷间,荡落了草叶上的露珠。歌,也流入采风者的眼睛,在他的笔记本上凝固成永远的声音。
一曲歌罢,采风者赞叹不已。
歌手却道:“我唱得不好,曹忠万老人才唱得好呐!”
“曹忠万?他家住哪儿?”采风者总是这样敏感。他要顺藤摸瓜,一直找到最有权威的歌王为止。
“离这儿上百里地呢!我就是跟他学的。”
上百里地算不了什么,采风者曾用双脚丈量过大西北无垠的草原。五年之间,他跑遍了陕南不少地方,开拓这一片民歌的处女地。眼下这个很出色的山歌支系,就要最后找到它的根了,采到真正的金矿了。
途中,问起歌手老人,山里人有的说他有病,不唱歌了,有的说他死了。采风者却非找到歌手不可,就是能到歌手居住的地方走走,甚至是看到歌手的墓冢,也就算死心了。
歌手没有死,但确是身卧病榻,奄奄一息了。老人孤独一人,以歌为侣,此时已经张口发不出音了。不速之客的采风者,在歌手临将生命的终点赶来,不免有点相见恨晚的憾意。老人虽弟子不少,却都在几十里山外,近邻少说也有三几里远。正值困难的年月,采风者解囊以助,采得草药,弄来柴米,为老人照料生活,煮茶烧饭。
七天之后,老人即可下床,竟两眼泪汪汪,感激之情难以倾诉。
采风者道:“我是从西安城里赶来看您的,想跟您学几个歌子的呀!”
歌手又唱起了生活之歌,一直唱了个通宵。黎明,顺着歌声来到了山野,来到了山花的香瓣上,来到了鸟儿的翅膀上。
于是,采风者的背囊里有了不死的歌声。《五更》《桑木扁担》《摘花椒》《打麻栗》《掐菜薹》《捡柴》《挑水》《放黄牛》《白云头》等等百十首歌儿,是山里人热爱生 活的轨迹。
采风者与曹忠万老人,十里路上踏歌送别,离情依依,难分难舍。之后,常有五块、十块钱从西安邮抵僻远的陕南山中的茅屋。这是知音的情愫。
再之后呢?曹忠万老人终是去世了。
二十多年后的今天,采风者将这本《陕南民歌》送给我和贾兄时,用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曹忠万的名字,记起了老人,歌声又在他的心底做了一次回响。
我拿起的是这本油印的民歌集,放不下的是这个平常的故事。
1983 年 4 月 4 日于莲湖《文学报》1983 年 6 月 30 日【编辑】孙 阳
【主编】秦陇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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